从西汉《神乌傅》看简草的艺术特质与当代价值
作者:刘照剑(《中国书法》杂志副编审)
在东海之滨沉睡两千余年的尹湾汉简,于1993年出土。其中《神乌傅》简册,在文学和书法上有着双重价值。这件书写于西汉成帝时期的简牍墨迹,其内容是迄今所见最早的完整汉赋实物,其“简草”书体更印证了中国书法从篆隶向章草演变的历史进程。

汉简《神乌傅》(局部)
“简草”既非纯粹的古隶俗写,亦非后世成熟的章草,而是两者间的过渡形态。裘锡圭在《文字学概要》中指出:“早在秦国文字的俗体演变为隶书的过程里,就出现了一些跟后来的草书相同或相似的草率写法。隶书形成之后,这些草率写法作为隶书的俗体继续使用,此外还出现了一些新的草率写法。草书就是在这些新旧草率写法的基础上形成的。”这一论断为简草的学术定位提供了理论依据。
启功在《古代字体论稿》中强调:“章草之形成,实由简牍书写之便。”《神乌傅》简草的用笔特征,恰印证了这一论断。其展现出鲜明的过渡性特征:字形保留篆书遗韵,结构趋向隶书扁平,用笔已具章草波磔,形成独特的“篆隶草化”复合形态,这是简草区别于成熟章草的核心特征。在书体形态学与书写机制的双重考量下,《神乌傅》可谓研究中国书法演变的重要实证。
《神乌傅》篇名以“傅”代“赋”,从文字学层面进一步印证了这一嬗变轨迹。王念孙《读书杂志·汉书第九》“离骚传”条,认为“传”应是“傅”之误,指出:“‘传’当为‘傅’,‘傅’与‘赋’古字通。”裘锡圭在《〈神乌赋〉初探》一文中进一步论证:“用来表示‘赋’这个字或‘傅’字,不消说都是假借字,其本字大概是《说文》训为‘布’的‘尃’字……不论是‘赋、比、兴’的‘赋’,还是‘诗赋’的‘赋’,本字都应是‘尃’,所取的都应是‘陈述’‘铺陈’一类的意义。所以不用‘尃’而用‘傅’‘赋’,可能是由于‘尃’义引申之后声调发生变化的缘故。” “傅”借为“赋”,这种文字假借现象,恰与简草书体“旧形新用”的特征同频共振。《神乌傅》以‘傅’代‘赋’,实为秦汉文字过渡期的典型例证,可谓是书体演变的实证,印证了汉代“书文一体”的创作传统。
《神乌傅》的书法艺术呈现出独特的时空特质,既有春秋时期《侯马盟书》、战国《包山楚简》《郭店楚简》等简牍的率意洒脱,又具隶书的波磔之美。进入秦汉时期,书写的自由度得到了很大程度的解放,其字形虽说或多或少保留了一些战国时期的痕迹,但已完全解散了篆体的基本特征。
对于《神乌傅》书法的风格特点,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理解:
其一,字形特点。一是形体省减,省减笔画,简化偏旁,如“殃”省去“歹”写作“央”,“枝”省去“木”写作“支”,“趾”省去“足”写作“止”等。二是同声替代,如“纲”写作“刚”,“扬”写作“阳”等。三是古文通假,如“汝”写作“女”等。这些简化现象反映了文字演变的过程。
其二,用笔技法。简草继承篆书圆转线条,多为顺锋直入直出,如“闻”“子”等;运用切笔法,如“土”下横,切笔痕迹明显;亦有侧锋、逆锋、藏锋等。转折处多保留篆书圆转与方折并用,如“良”横折处的方笔已呈现楷书之态。主笔处理极具特色,少量竖笔作为一字之主笔时,往往加重其笔意,线条圆劲润厚,恣肆率意倾泻而下,如“令”“但”“反”等字。而其孕育汉隶、章草波磔特征表现在,横画行至中间开始略微上扬,出锋处呈现上挑之势;捺笔亦用重笔浓墨,磔笔收束,如“亡”“见”等字的末笔。
其三,章法布局。由21枚简牍构成的约660余字长卷,在单枚简长23厘米,宽为0.9至1厘米的简牍空间里,单字分割极具匠心,大小悬殊达到三倍以上,墨色浓淡变化丰富,突破了篆书对称均衡与古隶横平竖直的特点,点画之间有连笔或笔断意连,以字形大小错落、墨色浓淡变化营造出欹侧呼应、跌宕起伏的节奏。尤为值得注意的是“人”“夫”“天”等字捺笔的特殊处理,最后捺笔的粗犷豪放与极力恣肆延伸,形成强烈的疏密对比。这种“疏可走马,密不透风”的空间营造理念凸显出书写者的自由度,以丝毫不逊色今草连笔之态势,成为西汉时期简草的代表性作品,影响了后来的连绵大草的出现。
《神乌傅》的创作背景折射出西汉末年的社会文化生态。此时文人阶层在“独尊儒术”的文化政策下,既保持着楚辞的浪漫主义传统,又孕育着新的艺术自觉。裘锡圭评价其“在现存的汉赋里连一篇同类的作品也找不出来”。简册中“雌雄双乌”以拟人化寓言形式的叙事,讲述雌雄双乌春日筑巢时遭盗鸟侵扰,雌乌护巢重伤而死,雄乌决心殉情的悲剧故事。这一故事比佚名《孔雀东南飞》、曹植《鹞雀赋》早200余年,比敦煌《燕子赋》早400余年,与这些作品形成跨时空对话,展现了汉代文人“托物言志”的创作传统。值得注意的是,简草的“俗体雅化”过程,恰与汉代赋体文学的发展轨迹如出一辙,两者均源于民间创作,经文人加工后成为艺术典范。
在当代,《神乌傅》的艺术特质对书法创作也提供了多重启示。其率意洒脱的书写状态,为破解“展厅书法”的程式化困局提供了历史参照。篆隶草化的笔法融合,为当代书家突破“五体界限”提供了创新路径。这种简牍体式提醒我们,真正的艺术创新不应割裂传统,而应在历史长河中寻找文化基因。
在艺术教育领域,《神乌傅》可作为书法教育的生动范例。其书文互证的特质,有助于培养学习者的综合文化素养;简牍书写的物质性体验,能帮助理解“笔墨当随时代”的深刻内涵。这种跨学科的教育价值,使这件汉代墨迹超越了单纯的文物属性,成为连接传统与现代的文化纽带。
《神乌傅》简册的出土,犹如打开了一扇时空之门,让我们得以窥见西汉文人的精神世界与艺术追求。这件“书文一体”的瑰宝,不仅填补了中国文学史与书法史的双重空白,更以其独特的艺术魅力,为当代艺术创作提供了跨越千年的灵感源泉。深入挖掘《神乌傅》的文化内涵,既是对历史文化的溯源,更是对中国书法未来的期许,让古老的简草艺术,在今天绽放出更加璀璨的光芒。
《光明日报》(2025年04月13日 12版)
来源: 光明网-《光明日报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