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若有病心来医——第30个世界读书日感怀之三
□ 方殊音
提及列夫·尼古拉耶维奇·托尔斯泰,在世界文学的珠穆朗玛峰上,可谓神一般的存在。但鲜有人知晓,托翁一生经历了三次精神危机,由此导致了三次思想转变,进而催生出三部不朽杰作,最终矗立起他精神发展史上的三座路标。
一
托尔斯泰是个孤儿,母亲和父亲分别于他两岁和九岁时去世。那时的他年方正少,并未感受到多大精神刺激。1860年,他的哥哥尼古拉因病去世,让他情感上首次受到巨大震撼。由此,他开始了两个人生转向:转向道德诉求,转向家庭生活。1862年他迎娶了索菲娅,并开始了长篇小说《战争与和平》的写作。
1869年秋,已完成这部鸿篇巨制并赢得世界性声誉的托尔斯泰,却在旅行途中,于阿尔扎马斯城的一家旅店里,突然强烈感到死神的迫近,即所谓“阿尔扎马斯恐惧”。后来,他借助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等小说的创作,逐渐克服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恐惧。
孰料,在小说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给他带来更大荣誉,使他几乎攀上世界文学峰顶之际,却因信仰、道德和社会公正等问题,再次遭遇精神危机。从1879年开始,历时3年,他又写就融神学、文学和哲学于一体的思想巨著《忏悔录》,被誉为“俄国文学史中最伟大的雄辩杰作”。
坊间常有人问:写作既是寂寞劳顿的苦差,为何古今中外有那么多文人墨客乐此不疲趋之若鹜?诺奖得主马尔克斯曾坦言:活着,为了讲述。他认为:生活,并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,而是我们应当记住的日子,即我们为了讲述而在记忆中重现的日子。的确,人是灵长类动物,也是语言动物,思考和述说的本能与渴望,如此强烈而不可遏止——活着不仅“不能不说”,而且时常“不得不说”。正如被誉为当代“散文八大家”之一的作家林清玄所说:写作乃源于内心的“不得不然”,如同花儿开放、鸟儿歌唱、河流出山般自然。
文学即人学,是探究和描述人性的学问和艺术。从作家的视角看,所谓“不得不说”,当然既包括正向宣扬——宣扬崇高、正义、美德、幸福、快乐等,以揭示人性之善美,也包括反向宣泄——宣泄自身或主人公的焦虑、忧伤、痛苦、质疑、不满等,以呈现人性之丑陋。犹同罗马尼亚旅法虚无主义作家、从20来岁始隐居近60年的齐奥朗所说,“写作便是释放自己的懊悔和积怨,倾吐自己的秘密”,可谓道出了写作动因的部分秘密。
齐奥朗断言,“作家是一个精神失常的生物,通过言语治疗自己”。宣泄型或称揭露型作家的心头,必定有这样那样的郁结块垒,如鲠在喉不吐不快。于他们而言,写作往往是在自我宣泄寻得灵魂抚慰的同时,也在通过鞭挞假恶丑来弘扬真善美。托尔斯泰三次精神危机催生出三部不朽杰作,便是最有力的佐证。更何况,国内外文学界有个普遍共识:每位作家的作品中,都或多或少带有自身的影子,有的甚至可以直接视为其本人的心灵自传。
放眼中国历史,屈原、孙子、司马迁、陶渊明、李白、韩愈、苏轼、李清照、李煜等,无一不是在仕途受挫、官场或情场失意后,才写出震古烁今的杰作。足见得:文学创作的确具有安顿生命、抚慰灵魂的神奇功效,不仅能自我排解灵魂深处的重压,还能够为受凌侮的人重新找回尊严。
二
“心有病,心来治”,既非戏言,更非雷语。资料显示,自1994年始,华盛顿地区便活跃着一个作家工作团,定期为医院、收容所以及流落街头的心灵受伤者做治疗。确切地说,就是用文学给人治病,简称“文学疗法”。他们启发和鼓励患者投身文学创作,借以宣泄内心、表达自我,减轻灵魂的压力。由此不难推断:未来即便AI智能写作水平再高、速度再快,也无法完全消解人类热衷于思考和讲述的本能与渴望,更别说替代文学创作所固有的治愈功能。
诚然,由于种种原因,多数人无缘成为真正意义的写作者,却可以成为虔诚的阅读者。和创作一样,阅读同样具有神奇的治愈功效。最有力的证据是:20世纪后期,世界心理学泰斗、美国著名心理学家埃文·波斯特,在临床心理治疗中创造了一种新疗法,名曰“故事疗愈”,首次将心理师与小说家类比,主张用别人的故事特别是经典文学中的故事(后来发展为鼓励患者讲述自己的故事),唤醒患者对自己人生经历的觉察,从而洞悉自己的心理奥秘,打破心理定式的纠缠,焕发出充满创意的生命力,为当代心理学发展和心理治疗构建了新框架。当下,这一疗法已成为全球上千万心理咨询师的入职必修课。
由此,我联想到多年阅读生活中发现的一个有趣现象。在各行各业改行成为专业作家或兼职作家中,成功率最高的职业,除编辑记者外(因为同为文字工作者,由非虚构类写作向虚构类写作跨界幅度很小),大致有两种:一是前面提到的落魄官员;二是治病救人的医生。这在国内外一流作家队伍中,可谓屡见不鲜。
从国内看,鲁迅、郭沫若、陈衡哲是从医出身,余华是牙医出身,毕淑敏是内科主治医师、心理咨询师,从医20多年后成为专业作家;武汉的池莉是流行病防治医生,阿丁是麻醉科医生,冯唐是协和医院妇产科医生;台湾著名流行乐歌手、词曲作者、音乐制作人、作家罗大佑,则毕业于中国医药大学医学系。
从国外看,古罗马的维吉尔、奥地利的弗洛伊德、维克多·弗兰克尔、俄国的契诃夫、美国的刘易斯、霍姆斯、英国的毛姆、托马斯·布朗、法国的拉伯雷、日本的渡边淳一等,均为医生出身;法国的福楼拜,虽然自己并非医生,但出生于行医世家,从小便在医院里长大,因此写的小说大都和医生有关。著有《最好的告别》《医生的修炼》《医生的精进》等多本畅销书的阿图·葛文德,曾是两任白宫总统健康政策和美国医改政策顾问;西班牙的巴罗哈、英国的吉米·哈利则是乡村兽医出身。后者从医50年退休后,居然一鼓作气写了5本从医经历的书(《万物生光辉》《万物有灵且美》《万物伟大又渺小》《万物聪慧又奇妙》《万物刹那又永恒》),经英国媒体连载后,很快成为世界级畅销书。
缘何出现这种局面?倘深加探究,似乎不难发现个中奥妙:一个优秀的作家(尤以宣泄型小说家为主),必先得是一名优秀的心理分析师。并且他们通常须得经历过磨难,感受过痛苦,见识过肮脏,进而通晓人性、了悟生命。自古所谓痛苦出诗人——歌德时代曾将各类文学创作者统称为诗人,医者的职业特点,使他们能够近距离地感受诸如生老病死之类的人间痛苦、各种天灾人祸给生命造成的身心创伤,经过理性思考又深谙隐藏其后的种种丑陋和肮脏(前面提到的落魄官员尤其擅长于此),进而更深切地体悟到“心若有病心来医”的至理,方能写出直抵人心经久流传的精品佳作,最终达成潜移默化润物无声的治愈功效。这像极了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论述教育实质时所言: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,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,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。
三
许多人因失眠、身体不适等症状就医,但西医检查并未发现明显异常,这背后可能隐藏着精神心理疾病的隐患。这些隐形患者往往因缺乏明确的诊断,而得不到及时有效地治疗,因而进一步加剧了精神心理疾病的蔓延。
喧哗躁动世界里的人们,究竟靠什么排解灵魂深处的纠葛、填补心灵世界的真空,改善自我生存处境?现实生活中,面对内心种种痛苦和不适,人们总是各自以不同的方式去逃避它、掩盖它、对抗它、消解它,比如有人选择通过爱亲人、爱他人、爱社会来消解它,有人选择烧香礼佛、隐居静修甚至迷信乱力怪神来消解它,有人选择通过应酬旅游跳广场舞打太极拳来消解它,还有人选择通过抽烟喝酒养宠物来消解它等等。其实,高质量的文学阅读,无疑是重要选项之一。
波兰诺奖诗人辛波斯卡说得好:“读书是人类迄今发明的最光荣的消遣方式。”假如你每天从心灵广袤的空间里腾出一角留给读书,并坚持到习惯成自然,你将惊异地发现,这种状态下的你,不仅心态宁静平和,而且能够淡定从容地善待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,进而庆幸此生多亏有书读。而倘若你有志于文学创作,则更加需要高质量的阅读。诗人哲学家尼采有句名言:“谁终将声震人间,必长久深自缄默;谁终将点燃闪电,必长久如云漂泊。”借用此话阐释读书与写作的关系:谁欲有惊人之作,必长久书房深坐;谁欲点燃灵感,必长久苦苦思索。
诚然,人生失意十八九,心若有病心来医。然则,犹同保健品不能代替药物治疗、药物治疗不能代替心理治疗一样,文学疗法作为心理疗法之一,也并非万能,它尤其不能代替人对于生命至上的坚定信念——这恐怕才是心疗之终极疗法。
我们相信文学的力量,更笃定信仰的伟力。唯其有了生命至上的坚定信仰,方能尊重生命的价值,坚守生存的底线。
(作者简介:方殊音,资深媒体人,央媒高级编辑,文化学者。在主耕新闻写作的同时,在小说散文、杂文随笔、诗歌歌词创作等领域也多有涉猎,并发表相关作品百余篇。)
来源:法治网